20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家所處山區(qū)農(nóng)民的一日三餐和脫貧致富都是靠精耕細作兩畝地來完成的。那時農(nóng)民沒有寬余的錢買更多的化肥,給莊稼施肥主要就靠自家牲口積下的農(nóng)家肥。我家田地少,不養(yǎng)耕牛,只有雞和豬,家畜糞便自然就少,但是莊稼從來都不比別人差,這全虧了奶奶。
我那時大約五六歲,還未上學,成天隨在奶奶身后當她的“小尾巴”。每天吃過中午飯,奶奶便帶上糞箕,再拎上我這個“小尾巴”,到村中心的大路上去撿糞。這會兒大家的牲口都還沒趕出門,一般不會有多少收獲,奶奶就把糞箕放在路邊,帶著我到鄰家去串門兒,一邊拉家常說見聞,一邊等待村里牲口多的叔伯阿哥家趕牲口出門,因為他們不在乎路上的這點糞肥,不會帶糞箕上路,跟在這些牲口后面我倆自然可以撿到更多的糞。當大路上的牛鈴“叮當叮當”成串兒響起的時候,奶奶帶著我又出發(fā)了,我們跟在人家趕牲口隊伍的后面“淘寶”。一路上,前面是歡騰雀躍的牲口隊伍,踢踢踏踏,叮叮當當,豬呀,牛呀,羊呀群魔亂舞,塵土飛揚。后面是奶奶和我一老一小瘦小的身影,奶奶一直彎著腰,一個勁兒地往糞箕里扒糞,忙的不亦樂乎,不一會兒就撿到了滿滿的一糞箕,她把這一糞箕又一糞箕的寶貝倒進沿路邊的各個糞坑里,我看見奶奶面龐上深深淺淺的皺紋和亮亮晶晶的汗珠里,洋溢著滿滿當當?shù)南矏偤蜐M足,我倆直到牲口進了山才返回。從晨曦微露到暮靄沉沉,烈日當空的中午撿糞時光是奶奶最辛苦也最歡喜的生活儀式了。我看著糞坑里的糞一天比一天滿上來,我看著奶奶頭上的銀絲一天比一天亮起來,心湖沒有漾起一絲漣漪,我只知道這是四季輪回中我們的生活日常。
奶奶一輩子愛干凈,她的衣服都是自己洗,我媽洗的話她覺得不放心,但是在撿糞的時候,我卻從來看不出她是那么愛干凈的一個人,隨時隨地都是哪里有糞就往哪里趕。村里人都知道奶奶視糞如寶,熱心腸的大哥大嫂們在做生產(chǎn)往返的路上見著有糞了,遇到奶奶就會告訴她,“六奶奶,大村路上有糞呢。”奶奶便感激不盡樂呵呵地一路小跑著去撿了。偶爾我們在路上遇到糞卻沒有帶糞箕,奶奶就用掉在大路旁的竹筍外殼或是路邊籬笆里伸出來的蓖麻葉裝糞,如果找不到這些也沒有其他辦法時,奶奶就慢慢彎下腰,伸出雙手輕輕拿起那些如面餅一般的牛糞,然后把糞塊托在掌心里,再小心翼翼地走向距離最近的那個糞坑。我跟在奶奶身后,看著她默默地做這一切,也學著她的樣子用小手去撿更小的糞塊,學著她的樣子把糞塊托在掌心里,不但不覺得臟,反而覺得特別了不起!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當時能有這樣的做法和想法都得感謝奶奶!她帶我做了最臟的活計,卻留給了我最潔凈的靈魂。
奶奶撿糞很細心,也很小氣,不管多少一點都舍不得遺漏,別人撿過的地方,她還能再刮到一層;別人不屑去撿的羊糞,奶奶也一粒不落地撿起來。因此,奶奶不論什么時候都能撿到糞,只是多少而已。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沿大路邊成排列隊的各個糞坑,糞最多的那個準是我家的,別人家的糞坑還只有一半的糞,我家的就滿了,父親得又扛著鋤頭去挖新糞坑了,我們家會在同一個地點有兩個糞坑,整條路上的糞坑點數(shù)下來,數(shù)量最多的也是我家。炎炎夏季,放眼望去,村莊上下成片相連綠油油的玉米地中,呈墨綠色的那塊當然還是我家的,施足了農(nóng)家肥的玉米苗兒又粗又壯,葉片碧綠碧綠的,遠遠望去一眼就能分辨出來??粗@一片片的墨綠,我們?nèi)揖涂吹搅讼M?/span>
在一個又一個的糞坑清空又裝滿,一年又一年的莊稼豐收又豐收的更替中,奶奶漸漸老了,我慢慢長大了,她的身子骨越來越弱,出行都有困難。那段日子,我家的糞坑就沒有別人家的滿,有的甚至坑底雜草叢生荒廢了,我看著空空的糞坑,心里也空空的,說不出什么滋味......
如今我在小縣城安了家,不再種莊稼,不再去撿糞,但是只要在鄉(xiāng)村田野看到豬糞牛糞,我仍會倍感親切,心生眷戀,因為那是奶奶掌心里的寶,也是奶奶留給我的寶。(饒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