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家周圍全是田。
永康一年栽兩季谷子,我最喜歡栽早稻的那個夏天了。稻谷長到我的大腿或是腰間的時候,就是谷子抽穗的時候,也是夏天最熱的時候。
永康的夏夜,可不是那么容易睡著的。我媽那時候總是喜歡領(lǐng)我和我弟爬到房頂,有時候拉塊席子鋪在房頂,躺在席子上看天上的星子。根本不懂什么星座。人家叫北斗七星的,我媽說那是盛飯勺,人家叫銀河的,我媽說那是星星趕街。不睡席子看星星的時候,我媽大多數(shù)領(lǐng)我們坐在房檐上,把腳甩下去,擱在半空中,望著黑乎乎的四周的田,聽著此起彼伏的蛙聲、蛐蛐兒聲,偶爾還有幾聲“啾啾啾”的秧雞叫。有時候腳甩著甩著,不經(jīng)意地就會看到腳尖上有忽閃忽閃的亮光,定睛一瞧,那光亮還遠在稻田邊上。是螢火蟲呀!稀稀疏疏地光散落在整個漫無邊際的夜幕里,你剛剛才還見在這里亮,一眨眼的功夫就熄滅了,又發(fā)現(xiàn)不遠處又調(diào)皮地會跳出一點黃光來。我媽總是說些不著邊兒的話。她說永康的螢火蟲不叫螢火蟲,叫火亮蟲,是天上的星子落到谷葉尖尖兒上了以后才變成了這凡間的光,有時候有尾巴,有時候沒尾巴,但都是天上的星子。我半信半疑。
碰到我媽興致好的時候,她會帶我和我弟滿個田野地捉火亮蟲。一人拿個透明的吃罐頭剩下的寬口玻璃瓶,沿著田埂,追啊追。褲腳和手袖都卷得老高老高,都不穿鞋子,哪里亮就往哪里跑。谷葉子劃到胳膊上或大腿上,都不覺得疼。等跑得滿身汗了,也就裝夠了一瓶子的光。又爬到房頂,把瓶子托在手心,和天上的星子比一比,眼前的這瓶光可亮多了。我媽說,來來來,看看哪個捉到的星星多。三個瓶子一個挨著一個,這瓶亮完了那瓶亮,也比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我媽總是說她捉的星星最多。我和我弟不服氣,老鬧著,她沒辦法,到最后,我媽說,放了吧放了吧,要是捂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火亮蟲就再也不會發(fā)光了。我和我弟倒也聽話,說放就放。把瓶蓋打開,只看見一簇一簇的光往瓶口上迸出來,馬上又飛到天空里,和著天上的星子,都分不清哪個是星兒哪個是火亮蟲了?;丶伊?。偶爾吹來一陣風,夾雜著谷子剛剛抽出稻穗的香味,火亮蟲也一閃一閃地飛向了田里。谷葉尖尖兒上也是家。
又到谷子抽穗的季節(jié)了。今天回家的時候,看著家門口的那片谷子,我媽跟我姑娘說,快快長大吧,長大了阿婆領(lǐng)你去捉火亮蟲。四歲半的笑笑歪著腦袋,問我媽,什么是火亮蟲。我媽捋了捋耳邊的白發(fā),眼角的皺紋湊成了兩把彎彎的散射的光,笑著回道,火亮蟲就是落在谷葉尖尖兒上的星子啊,咻——咻——,星星一顆一顆掉下來變成火亮蟲,飛呀飛,到處都亮堂堂……
昨兒寫到半夜,累了便停了下來。一夜的雨,也做了一夜的夢。夢里,我媽領(lǐng)著我和我姑娘追了一夜的光,和著蛙聲和蟲鳴,還有陣陣熱乎乎的夾雜著稻香味的永康的風……早起,看著我姑娘熟睡的小臉,嘴角微微向上,可能也是夢到了去捉火亮蟲吧,這么美的夢怎會不甜呢。直到現(xiàn)在才明白我媽說的話,其實每個孩子都是火亮蟲,被父母抓了抓了捂在手里,又擔心因為束縛而沒了發(fā)光的力量,是天上的星子呀,放了放了,到天上,到谷葉尖尖兒上,或明,或暗,或在天邊,或在眼前,但別害怕,因為黑夜里總有一束最亮的光追隨著你,那便是父母對子女的愛……(楊應麗)